三寸时代
朱园园
女人们穿着各种鞋:帆布鞋,球鞋,皮鞋,高跟鞋...快活地走着,一步一步更稳健,一步一步更自信...
那是一个有着泛黄秋天的地方,同样泛黄的还有飘满落叶的回忆。当时还年幼的我不能理解什么是离开,树叶凋零了来年还有春天,大雁飞走了来年还会回来,但我却没有再等到太奶奶温柔地叫我:“丫头,来太奶奶这来...”
我慢慢长大了,离开了那个地方,明白了生老病死,可是她的样子却一点一点模糊不清,我记不清她是怎样的眼睛,怎样的鼻梁,怎样的嘴型,我所记得似乎只有那满脸的皱纹,还有她叫我时温柔的眼神。
“丫头又来啦?太奶奶给你敲杏子吃。”她佝偻着背,一手拄着拐杖,一手举着长竹竿,一双小脚在草丛中缓缓移动,艰难地昂着头,朝着树枝间敲打,敲打...
“太奶奶,我要那个最大的!”我指着树顶嚷嚷着。
“你这丫头...好,好,好,给你敲下来...”她慈爱地笑着。
“太奶奶,为什么我们的脚一样大呢,妈妈的脚比我大好多呢。”我坐在草地上,快活地伸直了双腿,两只脚尖相互碰撞。
“这个呀,叫三寸金莲,因为太奶奶要经常呆在房间里,不能走太远,所以就把脚给包起来了。”
“怎么包起来的啊?”
“就是把前面脚掌的骨头折断压到脚底。”太奶奶平静地说着,我心里发麻。
“那外婆和妈妈为什么没有把脚包起来呢?”
“因为后来共产党解放了女人的脚,不然呐,你现在也要受苦咯!”她刮着我的鼻尖咯咯笑着。
蓝的天,白的云,黄的叶,绿的草,凉的风,我倚在太奶奶的肩上,听着她讲她们的故事...
太奶奶还是小媳妇的时候,工产党打到陕北地区,村里人都赶来接待他们,妇女们拎着鸡蛋干粮支援解放军。菜已经上桌,妇女们退进了厨房。解放军军官走进厨房望着一双双小脚在厨房忙绿,突然抱着太奶奶婆婆的小脚嚎啕大哭起来,女人们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一个个凑上前来询问。他用袖子抹掉眼泪,哽咽着:“大嫂子,疼吗?”空气在一瞬间凝结了。刚开始记事起就疼痛着,疼痛伴随了半生。疼吗?当然疼。可是,能怎么办?几百年了,妇女终是走不出房门...
"大嫂子,大嫂子!解放了解放了!"军官跑冲进妇女们的厨房。“什么解放了,小伙子你别急,慢点说。”说着递上水。“咕噜咕噜...”他用袖子一擦嘴角漏下的水珠:“嫂子们,女孩子们再也不用裹脚了!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。“小伙子,这种事不能开玩笑的,老一辈们传下来的,不能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。”“就是。”“就是。”一声声应和声...军官急红了眼:“真的!真的!是真的!上面刚刚颁布了解放缠足令!千真万确!没有骗你们!”
妇女们一瞬间的呆滞...
“快去把那几个小丫头叫过来!”
士兵,妇女,男人围了一堆,军官亲自上前,小心翼翼脱下女孩三寸的鞋,一点点一圈圈解开了小女孩泛黄的裹脚布,小女孩疼的龇起了牙,眼圈已泛红,却还下意识想把丑陋的脚缩回。布一圈圈被拿下,腐烂的气味刺激着鼻腔,血化脓的水浸了布粘在脚上,分不清血和肉...
我不敢再去想象最里层是怎样的不堪,但这确确实实是属于那个时代女孩的命运。腐烂的思想,病态的审美,迫害的是多少妇女的一生。
太奶奶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碌碌一生,为了一家操碎了心,但却从没走上过饭桌,永远只能躲在房中守着腐旧的思想。
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太奶奶能活在我们的年代就不会遭受这一切了,她能像新世纪的女性一样,与男人们分享同一片天地,自信勇敢有主见地活着。可是,没有如果。留下遗憾的何止我的太奶奶?
最后一次来她家,没见她佝偻这背迎我进门,把糖果塞满我的小兜,她安静地躺在冰冷冷的棺木中,一个时代化作比岩石还要缄默的存在,被掩埋了,被遗忘着...